Friday, April 9, 2010

關於鄭南榕 -- 我是台灣人

關於鄭南榕 by Lowkey

那時我在念大三,為了賺零用錢,被朋友介紹到自由時代雜誌社當校稿小妹,鄭南榕是那間雜誌社的負責人。在那裡工作相當一陣子,但我和鄭南榕始終沒有什麼接觸。我的責任,只是對著手寫的原稿,挑出排版鉛字的錯誤,...。對我而言,那就只是一個賺零用錢的工作。我的家庭,母親那邊,吵吵鬧鬧脾氣火爆的人很多,但從沒出過任何政治異議份子;父親那邊,因為跟國民黨一起遷台的關係,是國民黨政權的忠實效忠者。... 於當時自由時代雜誌所登的激進台獨言論,我一開始的反應是有點震驚,... 但讀著讀著,我慢慢開始瞭解他們在想什麼。但對於國家認同、對統獨,我仍然沒有什麼清楚的立場,因為那對我而言實在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。我就只是懵懵懂懂讀那些稿子,賺一點零用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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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篇一篇稿子讀來,都是在報鄭南榕,我的老闆。他的家庭,他的身世,他的教育背景,他辦的雜誌社,他所參與的反對運動,他怎樣登了許世楷寫的「台灣新憲法草案」被以叛亂罪起訴,他以維護言論自由為由拒絕被拘提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把那些稿子校完的,因為他們所寫的那個人,是我每個禮拜碰面,常常穿著拖鞋短褲,一邊抽煙一邊邋遢地在辦公室走來走去的老闆。接下來的幾天,讀著中國時報聯合報,看他們怎樣報導精神科醫師說這種行徑有什麼問題,南榕年輕時曾求助過心理醫師,人格怎樣偏差,連他是外省人卻參加台獨運動都被拿來當成他有認同危機的「徵兆」。這些主流的媒體報導,用一種病理學的觀點來討論鄭南榕的自焚,對於當時被箝制的言論新聞自由,隻字不提。

隔沒幾天,台大學生在校門口發起斷食靜坐,弔念鄭南榕。人不多,幾十個人吧。然後突然間我看到鄭竹梅,好像是她不知從哪裡聽到靜坐的消息,硬拖著阿珠姊姊帶她來和大家一起弔念爸爸。... 突然間有一台摩托車衝向我們,停在離靜坐人群不到兩三公尺的地方,拿了個容器把不知是什麼的液體往竹梅身上潑,然後快速地駕著摩托車逃走。整件事情發生不過兩三秒鐘,所有人都愣住了 ... 又趕緊把竹梅帶開,把她放進車裡換衣服清洗。... 出殯那天,拿了一塊長長的黑布,中間挖個洞,把頭鑽進去,在腰間繫上白布條,為鄭南榕穿上了喪服。慢慢地沿著中山北路走,走到士林廢河道的靈堂。我不記得是一個人還是和朋友一起走完全程的,只記得那是一條很長的路。每踏出一步,就好像更確定這個我認識但不熟悉的老闆,真的真的已經不在了。

鄭南榕去世之後,雜誌社主要由他的弟弟和葉菊蘭在打理。我一直在那裡工作到他們把雜誌社收掉為止。所有的員工一起出去吃喝了一頓,喝得大醉。然後大家幫忙葉菊蘭選第一次的北市南區立法委員,我 ... 幫著開宣傳車,早晨半夜四處去發傳單,回到家裡,軟硬兼施地要媽媽投票給葉菊蘭,順便要她去影響附近的一大掛太太小姐們。... 當葉菊蘭確定以倒數第二名當選台北市南區立委時,擠在許多前來慶賀的支持者中,我站在快慢車道的分隔島上,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。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幫人助選,幫人拉票,也是唯一的一次。

過了很多年以後,當我回過頭來想,我為什麼停止把自己想像成中國人,或「既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」,而開始毫不猶豫地告訴任何詢問的人,「我是台灣人」,我猜,鄭南榕的死在我心裡埋下一粒種子。 每每有人在問鄭南榕為什麼要這樣做,我的心情是複雜的。在這當下,被多數人視為理所當然的言論自由、表達政治意見的自由,十四年前,並不是這麼一回事。當人們已經習慣把所享有的自由,當成呼吸喝水那樣簡單自然的的事情時,大概已經忘記前人爭取自由的路,走來何等血跡斑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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